我在大四的時候,首次聽聞希薇亞.普拉絲(Sylvia Plath)這個名字。那時候,「美國文學史」是大學英文系畢業前最後的必修課,時數苦短。教授拚命趕課,幾乎無暇顧及較近文本──但我們竟然還是讀了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的一位古怪女詩人,作為大學四年的句點。她是文學課程不容疏漏的人物,自然具有經典地位,她就是普拉絲。
普拉絲的詩作充溢女兒對父親的愛恨情結;如〈爹地〉(Daddy)中居然寫「爹地,我早就該殺死你的。你在我來得及殺死你之前就死去──」,追思與詛咒合而為一。不過,我們為了更有效率地消化文學作品,只好為她匆匆貼上一張方便歸檔的標籤,將她視為反抗父權的叛逆女詩人。
大四那一年,同時也是人心惶惶的時刻。女生們忙著申請學校或打聽工作市場,男生們只能坐以待斃等著畢業入伍,要不然就拚命考各種研究所藉此延長學生時光。在集體焦慮的精神狀態下,我也將報考英文研究所當作唯一的救贖,又不經意看了幾回普拉絲。在準備考試前後,我聽了一些耳語。聽說某朋友勤於尋求心理輔導,有人甚至出入醫院的精神科。也在那時首次聽聞憂鬱症藥物百憂解(Prozac),據傳是一種可以改善心情、調整性格的心理藥物。此外,也有幾位朋友像無蒼蠅亂竄,老是嚷著要自殺。對於這些傳言,我大抵一笑置之,以為大家只要寬心就可以熬過畢業情結。但我們終究不是自己的主宰──我的一位摯友在自殺未遂數次之後,終於成功跳樓身,化為晚報一角的鉛字。初聞她的死訊,我只覺得荒唐好笑;但是在的告別式現場,看見她埋在花朵裡的粉白臉孔時,我幾乎崩潰,根本不像想像中的那般強韌。
她為什麼非走不可?我不確知,只能攀附一些流言敘述。其他遭受折磨的諸多朋友們遇上何等困境,我也不甚了然。後來才逐漸了悟,原來我們一直欠缺合宜的語言文字來呈現這些苦難者,所以才無法認識苦難。當苦難者在自我陳述的時候,可能會運用「心情不好,沒有鬥志,不想社交,想要自殺」之類的詞語,但是這些詞語未能換取體諒和協,卻可能引起誤會和嘲笑。一般人誤以為,只要樂觀、進取、自立自強、立下生活目標,就可以充分解除上述魔咒。如果無法自救,一定是因為軟弱。苦難者的心理困境也會浮現在身上,例如化為反覆出現的感冒、失眠和頭痛,但這些症狀大抵被人簡化為現代人的流行病,也不會得到正視。有些苦難者具備不錯的學歷甚或中上的社經地位,因而被人指責為溫室之花,他們的呼喊被解讀為無病呻吟。他們被視為撒嬌的林黛玉。
後來「憂鬱症」這個詞語開始在我們身邊出現。
憂鬱症並不只是心理困擾,更是生理苦痛。終於可以用這個詞語來描述一些朋友,這個詞彙仍舊帶來誤解。就字面上來說,這詞語不像「癌症」「肝炎」「骨折」之類一樣駭人,也因此得不到尊重,反而遭人訕笑。在英文中,depression則讓人想起「經濟蕭條」,旁人未必理解憂鬱人士的苦難。大多數人對憂鬱症所知其少,卻又經常自以為是,以(有偏見的)常識來訓斥憂鬱症受難者(例如,勸阻他們看心理醫生,不准他們吃安眠藥,強迫他們參加社交生活),反而惡化憂鬱的處境。現今仍然很難透過語言文字充分認識「憂鬱症」所指稱的人口,雖然我們經常從新聞媒體看見、聽見,又有憂鬱症人士自殺身亡的消息──那些外島軍人、家庭主婦、獨居老人、年輕作家、高薪工程師,甚至醫師本身,爭先凋零,彷彿趕赴另一個世界的盛宴。也因為語言文字未能妥當地呈現憂鬱,人們在漠視憂鬱症人士之餘,極多數的憂鬱症人士也不知道自己身受憂鬱症之苦,因而未曾尋求協助,或者救助之後遭人嘲笑軟弱,只得繼續躲在家裡吃偷偷蒐集的安眠藥。
語言文字究竟是必要之惡──唯有練習述說憂鬱症,我們才有機會認識憂鬱。《神奇百憂解》(Listening to Prozac; by Peter D. Kramer)、《躁鬱之心》(An Unquiet Mind; by Kay R. Jamison;但此書談論「躁鬱症」,和「憂鬱症」略有不同)、《超越百憂解》(Beyond Prozac; by Michael J. Norden)等書展示了鬱的詞典,李安的電影《冰風暴》顯現出憂鬱的身影,但我們還需要更綿長的文字生命史。於此,憂鬱症守護女神普拉絲的作品絕對不能絕席。普拉絲是美國當代詩壇的代表人物,不過她唯一的長篇小說《瓶中美人》(The Bell Jar)對憂鬱症著墨甚,比她繁多的詩篇更具影響力。書名「鐘形瓶」形象,已經成為憂鬱症的代名詞:《瓶中美人》第十五章寫過,「我坐在同一個玻璃鐘形瓶下面,在我自己的酸苦之氣中慢燉慢熬,自作自受。」
重新識普拉絲,是在大四生涯多年之後。《瓶中美人》是以大學生活為題材,而我在閱讀過程中也另眼重見大四當年。普拉絲的大學生活曾如此憂鬱?當然,小說文本和作者生平之間的關係必定迷離,不宜對號入座,但一般認為普拉絲的小說(甚到她所有的文字創作)充盈著自傳色彩。閱讀普拉絲,或許也可以同時辨識出你我擦肩而過的幢幢人影。
普拉絲於一九三二年生於美國麻省,父親是波士頓大學著名的蜜蜂專家;她八歲就會寫詩;獲獎學金進入麻省史密斯學院,這是當時最大的女校;她在暑假前往紐約「Mademoiselle」雜誌擔任實習編輯,只有才女才能享有這份榮譽;她得富爾萊特伯獎金赴英國劍橋大學進修,在英國結識後來的丈夫泰德.修斯(Ted Hughes)──修斯就是後來享譽甚隆的英國桂冠詩人;婚後她並參加著名詩人勞勃.羅威爾(Robert Lowell)的寫作課,另一位詩人謝歌絲登(Anne Sexton)是她的同學。
普拉絲美麗聰明又幸運,是惹人嫉羡的模範生,而她拚命讓自己符合主流價值。但事實恐怕不盡如此。父親在她年幼時過世,成為她終其一生的傷痛。她在大學期間飽受失眠之苦,在紐約擔任見習生的經驗又讓她心力交瘁。之後,她陷入嚴重憂鬱,曾經割腕、服食過量安眠藥,後來輾轉於幾家精神療院之間,並接受多次電擊治療。好強的她卻又回校完成學業,並以卓越成績爭取到赴英獎學金。旅英期間她倍感苦悶,但寄給母親的家書卻佯裝樂觀進取;後來隨丈夫遷居鄉村,心靈煎熬更甚,可是她依舊在家書上說謊,自稱無憂。
普拉絲的瘋狂太過彰顯,她一開口便無法住嘴,一有錢便浮誇消費,旁人再也不相信她沒病;她的丈夫開始外遇,母親雇人照顧普拉絲的小孩。這正切合普拉絲心意,她有餘暇研究魔法,向不忠的丈夫下咒。在生命最後一年,她獨自帶了兩個小孩蝸居倫敦,身無分文,感冒纏身。生活困頓,她只好熬夜寫詩賺錢,並且將十年前的大學記憶寫成《瓶中美人》書內人物都採化名,作者也以筆名示人,不過還是詳述了普拉絲從客居紐約到接受電擊治療的過程──那是從天堂重重跌落的一條路。普拉絲在一九六三年二月十一日以瓦斯自盡,時年三十歲。她的老同學謝歌絲登也在十年後自盡。
書外的普拉絲為何毀滅──以及,書裡的女大學生為何崩潰──至少可以引出三種解釋空間。一,文本內外的女詩人身為女性:她們(我不想輕易地將普拉絲和女大學生視為同一人)的作者可解讀為針對性別歧視社會的抗議,而她們則被視為女性主義英雄;二,她們身為詩人,符合瘋狂詩人的既有形象,任憑文學創作的死慾驅策;三,她們身為憂鬱症受難者,言行光怪陸離,只不過是想要摸索出一條得以倖存的曲折路。誠然,三種身分都是她們身上的元素,化約任何一種身份都無法全然解釋。不過,在此時空,我卻寧願強調她們的第三種身分:憂鬱症受難者。現實情境中,早已有太多人的生命被政治的口號召喚(如被拱為女性主義先驅),或為了藝術的理由犧牲(如被尊為藝術鬥士)──憂鬱症受難者躲在家裡圖個清靜,難道我們還要以外在世界的喧囂來捉弄人?如何正視憂鬱症受難者的苦楚,比送上光環更有誠意。
憂鬱症人士往往極其寂寞。普拉絲在《瓶中美人》裡準確說道:「一起嘔吐過的人最容易結為知交。」陪自己的朋友受難,才會知道她吐得多辛苦。《瓶中美人》的中譯本雖然姍姍遲來,但我們終究得以陪憂鬱症人士嘔吐一回,一種由內往外翻的呼喊。夜半時分,整應城市響遍嘔吐的聲音,不知你是否願意傾聽。
2 comments:
讓我想到邱妙津。
是啊!邱妙津也是個傳奇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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